福原信玄(徐森源)

 有云:滿紙荒唐事,一把辛酸涙!都云作者笨,誰知其中味!

八月お盆放假期間,有一天早上來了幾位急診的病人。老伴正陪著她以前在中國石油公司服務,現移居加拿大的老同事,去東京壓馬路、瞎拚(shopping)。正為没有助手發愁時,女兒(東京歯科大學四年級)自告奮勇地願意出來幫忙。我從衣櫃拿給她一件白衣,當急診病人全部處理妥當,女兒將白衣交還給我時,衣領内一個大大的「徐」字映入我眼簾。

 白衣(ハクイ)也就是醫師服。這件衣領上寫個「徐」字的白衣,是我在1978年北醫附設醫院牙科門診部當住院醫師時,院方發下來的工作服。1980年來日本留學時,我把它放在行囊裏。因為我怕一到日本,人地生疏、言語不通,又要張羅這些東西,可也麻煩。八月二日和同班同學吳輝逢啓程赴日,在飛機上乾起啤酒來,到了羽田已不勝酒力,頭暈眼花。在東京醫齒大留學的郭永昌便先帯我們去中野,投宿在臺灣人經營的旅館「和光」。隔天才去厚生省辧理資格認定手續,準備明年四月參加日本牙醫師國家考試。

在東京呆了幾天,便從上野坐「トキ」特急的列車去新潟。一路上景色逐漸荒涼,列車慢慢爬坡,穿越無數的山洞,日本海展現在眼前,足足搖恍了五個多鐘頭才抵達新潟令我們面紅耳赤的是呉的保存和我的口外教室的醫局長,率領了十多位醫局員高擧著歡迎的木牌,大張旗鼓、浩浩蕩蕩地在車站月臺上迎接我們。大家分乗三、四輌車子回到新潟大學歯學部。我的教授當天出差,所以那天下午便在第二保存教室的醫局開歡迎會。如果不是唐福隆醫師(高醫牙科、口腔細菌學教室)當翻譯,我們可真是鴨子聽雷,一句也聽不懂。直後悔一時的衝動來日本留學,如果再來個小小的挫折,我是會拿著行李回臺灣。是夜教室特別安排我們住在學校附近的旅館,等明天和房東打契約後再搬到學校町的房子。這個旅館的電視装有100圓可看30分的成人級影片。按奈不住好奇心的驅使,和呉説好一人輪流投一次,於是準備了一大把的百圓硬幣,預備今晩大開眼界、通宵夜戰。没想到千篇一律的内容、枯燥乏味,再加上旅途勞累,不知何時兩人都進入夢鄕。

 第二天一大早睡眼惺忪地去見二口外大橋教授。一見教授我頭皮就開始發麻!早知道昨晩應該悪補一些日文。其嚴肅的神情,和我從小敬畏的外公一様。五十未到的年紀,載個眼鏡,黒白相間的頭髪,做事一板一眼,不苟言笑(後來才知道他的綽号叫:鬼軍曹)。説話時兩眼有神直瞪著你看,好像透視你的内心一般。教授説了一些寒喧的客套話後,馬上進入留學的主題。哇!我一句也聽不懂,再加上緊張,只好以儍笑來應付。看到我像木乃伊、呆頭呆腦的,教授才知事情不妙,趕快拿出我寫給他的信,指著它意思是:這些信不是你寫的嗎?我告訴他:father!

讀大學時從不曾想過要留學,大二雖然選修日文,但都學些簡單的會話而已。等申請到新潟大學時我才開始擔心,臨時抱佛腳找人教我日文。一切申請入學手續的信件都是父親捉刀代筆。父親在戰時留學東京物理學校(現東京理科大学),戰後返臺,在台南工學院化工系(現成功大學)完成學業後便一直在臺糖服務,其日文程度和我是天壤之別。

在一陣沉默之後,教授臨機一動拿出紙筆,開始二口外有史以來、空前絕後的筆談。你來我往,只記得滿紙寫的都是漢字:繁體的、簡體的全部出籠,最後他寫著:「勉強頑張る」(努力用功之意)。我不解其意,以為是指我個性屬於「頑固勉強派」?我急於想告訴他:我不是!便在「勉強」上面加個「不」字,教授看了直搖頭嘆息!

 八點半,教授起身問我有沒有帯「ハクイ」?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比手勢問他是不是指吃的東西?他抓起自己身上穿的醫師服說:這個叫「ハクイ」!找出白衣穿上後,我不敢再多說一句話,戰戰兢兢地跟在教授後面走著。我知道:只要我再多說一句話,肯定會惹教授發火生氣!因為眼前我似乎看到一座即將爆發的火山。穿過研究棟長廊病房我心情逐漸沉重今天和保存教室的醫局長約好要去租房子簽約,此時此刻如何向教授開口?進入準備室,學著教授依樣劃葫蘆,刷手、穿衣。鼓勇氣,準備啟口時教授已經開始動刀。今天開的是「頸部廓清術」(Neck dissection我一生中最長的一日便這様開啓了序幕,那一分一秒就像唱平劇一様,慢慢地拖拉過去。手術結束,從開刀房出來,已是白日依山盡,夕陽近黄昏。見到吳輝逢,他直跳腳,興師問罪地說:保存教室動員全部醫生在找我,也做了校內廣播,現在正準備去報警呢!我實在沒有氣力告訴他:我一天都關在開刀房裏,所以聽不到廣播。更何況我還沒吃午餐呢

也是從那時起,我對這件白衣懷有特別的感情。第一次送洗時,教室的おばさん怕弄丟,在衣領內外幫我寫了幾個大字:「二口外 徐」。往後這件白衣跟著我去了小絹(茨城縣)、上河內(栃木縣)、東京醫齒大歯科麻醉學教室(東京)。1986年在伊奈町(茨城縣)開業,非常忙碌,父親幫忙做些技工的事,這件白衣又派上用場。

1993年一個特殊的因縁,我們夫婦來到佛光山東京別院禮佛,並且參加了國際佛光會東京協會的活動。19941月茨城県成立了分會,我接任會長,展開協助法師弘法利生的工作。這一年對我個人而言即是繁忙也是苦惱的一年。除了分會擧辧活動外,5月教授要我再開曾中斷的研究,因此毎星期我得往返新潟一次,白衣又跟著我去了新潟。當時内心充滿了矛盾,就為了研究是否要継續或放棄而擧棋不定。因為継續下去似乎遙無止期,中止又是枉費多年心血。只好以協分會的活動來充實自己忘却煩惱。

19955月我們夫婦參加了心定和尚在東京別院主持的皈依三寶典禮及傳授在家五戒會。記得心定和尚在戎會時開示縁起性空的道理、説明世界一切事物都是衆縁和合而生起,而衆縁和合的諸法其性本空,無有真實的自體。並提到「已生悪令斷滅,未生悪令不生,未生善令生起,已生善令増長。」斷悪生善,精進修行。最後勸我們受戒後要發菩提心,慈悲為懐,利益衆生。要發大願,放眼未來,胸懐法界。「菩薩畏因,衆生畏果」發大願就是造善因,學佛就是要主動的改造命運,而不是消極的承受果報。

一席開示,使我回想自己來日留學初衷,説來可悲,只是為了取得學位,求個功成名就、衣錦還郷,或是享受人生榮華富貴而已。是夜,我跪在家裏的佛壇前,懺悔自己的無知,祈求佛菩薩原諒我的自私自利、槓高我慢,並發願:「從今而後為芸芸衆生盡自己一份能力,做一位佛教永遠的義工,無怨無侮!」也許是真誠感動了佛菩薩,不久教授叫我將多年的研究成果,加緊腳歩做個總結,提出論文申請博士學位。1996年和教授一起完成論文的最後修飾時,教授突然站起來向我握手恭喜。握著教授温暖的手,感慨萬千。不知不覺間,眼前慈祥和藹、滿頭白髪的教授、圖書、景觀逐漸溶成一片,身上的白衣也模糊不清。

最不可思議的是:傾力幫忙我取得正常兒模型的小學校長退休,教我數理統計的焦醫師先我一歩取得博士學位返回哈爾濱,教我模型照相、分析的富樫助手去了青森,幫忙我沖洗規格照片五百多張的第一口外前田技官,才五十多歳便得了癌症入院後逝世,大橋教授也於1998年退官。因縁的聚散離合就只在這短短的一年,在現實生活裏,讓我深深地體會什麼是縁起法?

多女兒一歲的白衣,已逐漸發黃。我仍珍惜它,捨不得丟棄,把它高掛在醫局的衣櫃裏。等女兒大學畢業、考上執照那天,我得鄭重地轉送給她,並告訴她白衣的故事。要飲水思源永遠永遠!(2002.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