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        徐森源

 我有兩個老家,它們都在東勢,一個是在慶東里,一個是在粤寧里。慶東里的老家是祖父,粤寧里的老家是外公。

一九五幾年代,回慶東里的老家必須從東勢鎮坐豐原客運的汽車,沿著大甲溪做成的石子路揺揺幌幌地走三、四十多分鐘才能到達。在「大茅埔」下車就可以看到兩旁都是小商店和用大石板做成的唯一街道。順著街道走到盡頭就是三山國王廟的廣場,在廣場前向右轉便可來到祖父的老家。走過了頭也不必擔心,因為到了T字路口便是老家的牛欄和菜園,牛除了種田外,還用來在油坊裏拉大石磨榨油,所以總有親人在那做事。還没上小學時,一個人走這條小巷路都必須先自我武裝起來。説起武裝也不過口袋多放幾個小石頭。因為大伯母是日本人,而我們兄妹都是從小在庄外長大,對於客家話只能聽卻不會説,老是被巷弄的小孩們背後指指點點地説:福佬人的走狗,或錯認為大伯的孩子而被稱為日本婆的小男仔。言語不通,最後都用打羣架來解決。我的個子又小,只好使腦袋瓜出奇制勝,這時候小石頭便可派上用場。

父親在兄弟妹八人中排行老二,成大畢業後便一直在台糖服務。製糖期間非常繁忙,在記憶裏幾乎很少和他一起回老家。讀小學放暑假時,都是母親帯我們回去。母親的老家在粤寧里,比較靠近市鎮,可是她不敢先回自己的家,怕祖父家裏的人多口雜。毎次等到假期快完了,她才敢向祖父啓口説要回自己的家一趟。縦使粤寧里的老家有緊急的事,媽媽也都得先回慶東里的老家,然後再由舅舅出面,來帯母親和我們一起回去。做老家的媳婦可真不簡單,老家有田、有山、有菜園、有油坊,雖然是客人,只要回到老家,早起晩睡可有做不完的家事,就是連我們這些小孩也不能例外,上山、除草、放牛,不會也得裝模做様,否則祖父不會給飯吃。老家的習慣,吃飯是男人和小孩先,等都吃完才輪到女人。有一次,因為前一年去外公那裏,和舅舅的孩子們玩石頭戰,打破玻璃,挨了外公一頓責罵,多少懷恨在心。所以當媽媽提出要回粤寧里的老家時,我便在大家面前使性子地反對,媽媽一個擶歩老鷹捉小鷄似的把我擰回房間,抓起屁股便打。我可也倔強就是不哭,媽打著打著竟然掉下眼涙。惹得外表一向堅強的母親掉下眼涙,我鼻子一酸,抱著母親的大腿痛哭起來。等到了解母親為什麼流眼涙?那也是好多年後了。

小學畢業考上縣嘉中那一年,我獨自一個人帯著弟妹們回老家。最小的弟弟還没讀小學,那是一次提心吊膽又冒険的旅程。首先必須先搭山線的火車從大林到豐原,再從豐原坐豐原客運到東勢,再從東勢坐汽車到大茅埔。從慶東里的老家回到粤寧里的老家時,外公看到我們這一群孫子出現,可真嚇了一大跳。所以回大林時他特地送我們到豐原,看我們坐上火車才回去。為此,據説媽媽被外公得很惨。

高中在台中就讀,有一次星期假日突然興起,和同學鄭光烈一起回慶東里的老家。不知為何?老家由祖母出面招待。祖父中風躺在床上,祖母年紀已大,彎腰駝背的,為我們兩人炒了幾盤青菜,還煎了一盤的蛋,在祖父的房間吃起來。祖母從厨房端給我們吃時,不小心掉了幾個在地上。祖母隨手檢起來又放在盤子裏拿給我們吃。我非常感謝鄭光烈,我吃的蛋口中有沙,光烈也應如此,可是他談笑風生如前,也因此高中畢業後到現在,我們一直還都是好朋友。

外公的老家比較近市鎮,幾十分鐘便可走到。還小時,母親帯我們這群小鬼歸郷,為了安全起見,有時坐三輪車。一路上就看見媽媽忙著和遇到的親友打招呼,小鬼們則在三輪車上忙著觀望四週新奇的景色。到外公為止三代都曾做過鎮長,所以老家客廳高掛個寫著「鎮膺三世」的扁額。當時外公在東勢鎮的彰化銀行當總經理,住在銀行的宿舍,宿舍就在去粤寧里的半路上。日式的建築物,褟褟米的房間,很大的庭園,種著各式各様的花草植物。外公尤其喜歡蘭花,所以還養了各種名貴的蘭花。外公彰銀退休後便搬回粤寧里的老家。舅舅們都出外讀書工作,老家空了很多房間,有個小房子就養了很多名貴的鳥。院内的大池塘還養了成群的,小池塘内養著金魚,上面吊著滿滿的蘭花,還做個鉄欄桿圍起來。小孩子都知道這裏是禁區,除了他指定英年早世的二舅的最小的兒子専門替他澆花以外,這些内外孫子們誰都不敢進去探険,因為外公發起脾氣來可不是鬧著玩的。

回粤寧里的老家,最高興的是遇到從台北回來的大舅和大阿姨的孩子們,表姐妹、表兄弟一大堆年齢相近的孩子湊在一起可真熱鬧。尤其是到晩上,外公帯著我們這群孫子們,殺到東勢街上看電影、逛街,在夜攤子吃三角丸子、喝冰水。夜裏睡覺時更是緊張刺激,幾個表兄弟躺在被窩裏,有説不完的鬼故事,到最後都必須成群結隊地上廁所。

讀大學時,外公去世1976年服預備軍官役在衛勤學校受訓時,祖父過世。以後直到1987年才由大妹婿開車帯我們一家人回東勢老家一次。抵達時已是黄昏,慶東里的老家没進去,倒是在粤寧里的老家睡了一個晩上。睡的是去巴西多年的五舅還在獨身時的房間。小鳥、魚都没有了,六舅在後面庭院養了幾隻牡鹿。空了很多房子,愈増人去樓空的落寞孤寂之感。回日本不久,大妹婿因急病去世,東勢似乎離我越來越遠。

19992一個晩上,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夢到我正要回去粤寧里的老家,可是不知為什麼滿街都是棺材?一路上都有人家在做喪事。為了避避霉頭我闖入小巷,竟然小巷内也到處都是棺材。醒後心中非常不安,3月正巧東京佛光山寺有辧梁皇法會,請教了覺岸法師,他指點我多寫上父母兩家歴代祖先的牌位。同年發生921大地震,震源便在東勢鎮粤寧里地下十公里的深處。粤寧里的老家全倒,二舅媽差點被活埋,幸好六舅救得快才没有出事。據説幾乎毎家都有人死亡,整個村庄死了幾百人。其惨状,媽媽説:坐車子回老家探望親人,竟然車子開過頭都不知道,一切都已夷為平地。

世間無常,滄海都可變桑田。百年三進大院的老家,一場大地震竟消失得無影無踪,但它的景像卻永遠地留存在我的八識心田中,不増也不減,不滅也不壊。2003.2.26)